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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SAY

他方的雨、灰、雪及人:从艺术驻地谈章永佳的创作问寻

文/张敏华

 

我是艺术家的妻子。

没错,我就是章永佳的妻子。或许许多人对我即将提出的观点,不管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自有既定的关注及推测判定。不过,我还是决定不要假装自己拥有唯一身份⸺绝对客观的策展人⸺来撰写这篇文章。

章永佳在马来西亚国家美术馆首次的大型个展「章永佳:再生」,汇集了他从1994年至2017年期间多个创作系列的130件作品,其中他从2006年至2017年被邀於国内外艺术驻地时的创作成果占据了相当大的部份。这次,整个工作团队都期待,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应该由我这位多年搭档,又或是贴身观察者以第一手资料来谈章永佳在多次艺术驻地的问寻,以及这些经验累积对他创作的影响。

在参与策划这个展览的过程里,我总是不断地去思考:对于章永佳的创作,我的旁观与参与到底包含了多少成份?如此的我该站在什么样的位置、拿捏怎样的距离,对章永佳的创作作出自己的诠释?

最后,仿佛预设有这麽一条「林中路」,不过却是抵达目的地后才开始索问那一路走来的歧路小径到底有多少。我决定就艺术家多年的艺术驻地经验,以时序切成几个部份来看,然后召唤我的「在场」记忆,重新记下属於章永佳的艺术驻地工作志/生活志,希望让读者让观者透过我的叙述我的眼睛来「看见」,那些匿於艺术家背后「不可见」/「不被看见」的创作灵光和创作语境。

 


Rimbun Dahan,轰埠, 马来西亚,2006年3月至2007年3月

那一夜,天色漆黑一片,空气潮湿闷热,成群飞蚁疯狂湧向Rimbun Dahan 艺术家工作室的白日灯。隔日早晨,屋外一片新绿滴翠,那些雌雄白蚁早己甩掉它们的翅膀去交配和产卵而不知所终了,章永佳则匍匐在工作室地上全神贯注地一一捡拾那一地的落翅。那一年的艺术驻地里,他捡拾的不仅是蚁翅,还有蛇蛻下的皮膜、蜗牛死后留下的空壳,甚至是被蜘蛛丝捆缠住吸尽体液的(昆虫)干尸等等。

对于俗称的大水蚁,从小生长在热带国家的章永佳并不觉陌生,但在这特意栽植不少马来西亚原生树种及附有池塘的大面积果园里,生物多种共生关系形成繁复的生态系统,仿若成了一大大扩展他与大自然接触面的「他方」。他的父母於1975年迁入「Happy Garden」,是当时我国政府因大量新居民落脚吉隆坡而推动的新规划花园住宅区。1  同一年章永佳出世,自小生长在父母打造的,兼具城乡特质的小天地:屋旁种了许多果树、蔬菜、花草等,还养了成群的鸡、鸭、兔及乌龟等等。

在Rimbun Dahan一年艺术驻地里,章永佳其实是重拾了儿时对大自然那股无穷好奇心及想像力,并寻找到「转化」的魔力。这「转化」是拿起画笔具像化儿时的某些记忆,从不经意想起的细节而唤醒各种感官,从中掀开以往情境中事物的肌理(累积在身体里的情感总和),并进一步以此作为「对照」来接轨、来理解当下生命直面的事物。同一「框」中的世界可能是过去及现在各种时序的嵌入,也可能是现实及想像空间的交错。

动植物题材贯穿了他的油画创作,但并不是自然再现,而是自我感情的记忆表白。

这一次,「章永佳:再生」展出的2005年作品《Happy Garden》,就充分体现出章永佳在多个「动物与植物」黑白油画系列中「回望」童年这种创作方式。此系列画中不断出现的兔、蛇、蝙蝠及系领带男子(不断被困於白领族的社会期待中?)仿佛是潜意识里自行生长的无数个「我」,带领观者走入并漫游於那人与动植物和平共处的「伊甸园」。另外展出2006年纯粹以蚁翅拼贴出的自我肖像《Portrait of HRH Chang Yoong Chia, commissioned by his Minions 》,或许早已透露了一切关于「我是谁?」 的疑问,都被创作中不同的叙事重复地推动着前进。看来画家存在画中的目的,除了为了审视自己,他必须像爱丽丝般变小变大来巡视自己一笔一划绘成的世界。

1.   花园住宅区的观念是从英殖民政府在推行城市花园计划时所引进,后作为国家发展参考模式,促打破原来各族群居住空间分隔并形塑社区感的房屋计划,如今普遍称为「Taman」。


毅斋艺术工作室,光州,韩国,2007年3月至5月

生活在他方,内在风景是否真能与外在景观链接?

「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有人说当你失去其中一个感官,其余的将会增强。」「我在这里做甚么?我来这里是为了瞭解我自己。」

艺术驻地在韩国光州市无等山山脚下3个月的章永佳,於2007年5月艺术驻地联展展出的作品《无等记》里,一字一句吐出他第一次到国外长期艺术驻地的期待与焦虑。

韩国3月的春天,还是冷,满山的枝头仅是一丁点绿。失语的章永佳觉得,只是在工作室里绘画的自己越来越感到「冷」,他渴望与当地有多一点点的连接。在街上所见尽是熟悉的黄皮肤脸孔,但街上所见的文字全是他无法辨识的符号,他凭著其余的感官寻找线索,却在光州市内不断遇见一看似熟悉的符号「518」。

章永佳曾表示,1996年刚从马来西亚艺术学院(MIA)毕业那几年他每天都作画,但是每一幅油画都总是无法完成。他挣扎了很久才发现,自我质疑所产生的强烈焦虑⸺如何让艺术与自我生命与他人连接⸺把自己缠绑住了。当时他觉得自己的油画创作是属私人的、孤独的,因此开始尝试运用较亲民的手工艺元素,像剪纸、手工蜡烛等,想消除艺术给人的距离感;其中结合刺绣的行为艺术,后转变成包含工作坊的艺术计划,名为《死亡被单》。2

2007年5月17日光州当地报章媒体登出广告,广招光州市民共同前来参加章永佳的《死亡被单》;5月24日早晨,达120人同聚518纪念基金会的大厅,一起刺绣「518光州民主化运动」  的牺牲者遗像。被一百多位工作坊参与者包围的章永佳,其实身边只有一位口译员,幸运的是获10位来自艺术中学的志愿学生前来协助。章永佳从来没想到,无法以当地语言沟通的自己竟能靠艺术与他方与他人建立桥梁;而自己17岁时目睹那场荒谬葬礼的个人记忆,竟能与一个城市拒绝遗忘的集体记忆连接起来。

《死亡被单》是「章永佳:再生」的重点展出的作品,这就是章永佳进行了15年仍未完成的创作计划,或许观者可从拼布被单里的黑白肖像去猜测,哪一些是艺术家在5月24日完成的。难得的是,一同展出的有章永佳1994年就读于马来西亚艺术学院时所绘的彩色油画《家庭》 ,重现17岁时家人所拍的一张灵堂棺木前的合照。有趣的是,画中却没有他自己。

2.   《死亡被单》,详见2009年章永佳个展「第二个7年」的展览画册第四章。

3.   「518光州民主化运动」,又名五一八光州事件,发生于1980年5月18日至27日期间在韩国的光州及全罗南道。是一次由当地市民自发的民主运动,当时掌握军权的全斗焕下令武力镇压运动,造成大量平民和学生的死伤。 韩国在光州事件之后,落实转型正义的绩效,为战后史上之仅见。

 


Tembi Contemporary,日惹,印尼,2010年10月1日至11月7日
1Shanthiroad,邦加罗尔,印度,2012年7月20日至8月20日

皮影戏开演啰!幕前的影子,竟然不是观看的对象?!

在一画展的开幕礼中上演了皮影戏,坐在台前的观众观赏的却是幕后师父操控戏偶。穿着爪哇传统蜡染纱笼的男乐师们,背对着观众坐在地上敲击著甘美兰乐器;另外四位盘著大发髻身著锦锻格巴雅的女歌手面对观众较高地坐成一排,在伴奏下吟唱;操偶师父则端坐於戏台中央舞动着亮相的皮偶。深夜回到那位于日惹郊区稻田边的住处,章永佳仍咀嚼著烙印在脑海里流动的、缤纷的鲜丽场景,这颠覆了他认知里皮影戏就是声与影迭奏的黑白世界。

日惹,此城北倚梯田环绕的火焰山,南临浪抵天高的印度洋,城中央还有一围住了神秘传说及传统象征的皇宫。穿梭於城内的画廊以及许多艺术家工作室/自主空间,章永佳一方面迎向此城的当代艺术活力,另一方面又退回农田间看农妇在家门前捡大树掉下像子弹头的鲜红果实,然后变魔术般就自然素材炸出脆口的苦果饼。章永佳也在门前树下捡拾落叶,那些叶子让他想起在皮影戏开场时出现,象征宇宙的「生命树/高山」。

2010年11月5日早晨,章永佳望向窗外问道:「太阳雨?」走入那充满茂绿的阳光下,才发现随着闪烁的光芒落下来的细粉,不是雪也不是雨丝,而是墨拉皮火山喷出的火山灰落在30公里外的村落里。默拉皮火山於10月26日、30日爆发,一周来章永佳生活在不安中,村里城里不间断的祭祀及祈祷仪式在他生活里「萦绕」,收讯不好的电视只能传来专家宣布当局已把疏散范围由10公里扩大到15公里的声音,更似哽咽地请求不愿放弃家产或土地而拒绝离开火山喷发区的居民赶快撒离。

11月7日,章永佳被逼缩短两个月的艺术驻地期程离开日惹。离开时,邻居农妇安慰他说,海边已举办一场非常盛大的祭祀活动,演了一整晚的皮影戏将平息发怒的山神。虽来自没有地震或火山灾害的地方,章永佳仿佛有点明白这些无法离开他们土地的农民,只有透过皮影表演作为仪式进行的过程中,缓解自然灾害降临时的无助感。皮影戏演出表面上看是娱人的民间艺术,实际上是仪式的体现,祈求讨好大自然而换来一份慈悲与自信的仪式。

此次展出的《荷兰人》、《革命》、《中国新客》、《火焰》,章永佳是参考了爪哇历史以及制作传统牛皮戏偶的方法,利用在地未干透的落叶切割出外型,接着晾干压平,再以不透明水彩上色画出形象,那就是他未完成的艺术驻地所完成的四种人物(从未公开亮相)。不过,他仍心系那有影子有故事的世界。

2012年8月章永佳前往印度邦加罗尔的1Shanthiroad艺术驻地一个月,附近超过200年历史的拉巴克植物园触发了他想继续探索叶子的欲望。他在当地展出的《植物的欲望》,就是运用之前在日惹对皮影戏的瞭解(像印尼、马来西亚的皮影戏皆传自印度),而进一步以拉巴克植物园作为题材,以其落叶为素材,创作了一个兼具色彩及黑影(不分幕前及幕后)的静态皮影故事。

「章永佳:再生」把章永佳在印尼及印度两国驻地时创作的作品一起展出,让观者不但能更深切体会到他对创作素材本质的逐渐掌握,还有作品中逐渐加强的地域性文化历史特质。

4.   默拉皮火山是印尼活种性最强的火山,对当地人的生活有不寻常的意义,火山喷发后形成的火山灰土十分肥沃,吸引了大量农民来此耕作、繁衍;它还是人们精神信仰的一部分,每年此地都会举行盛大活动,祭祀爪哇神话中的众神。2010年因火山喷发而死亡的人数达353人,约35万人撤离家园。


S-AIR,札幌,日本, 2017年1月17日至3月21日

「如果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会怎么做?
你会做同样的事情还是尝试新的东西?
如果你重复一遍,意思是否和之前一样?
如果你尝试新事物,它仅仅是同一事物的变体吗?」

2017年3月10日,北海道教育大学画廊展出了章永佳在札幌艺术驻地两个月所完成的一系列作品,个展名称就是「再生」。展览说明中,章永佳以以上一段话来表述,经过9年后⸺因机缘第二次被S-AIR邀请⸺回到札幌艺术驻地的感悟。

抵达刚经历50年来最大风雪的札幌,积雪厚度超过一人身高的地景就是一片白皑皑,辨不出建筑物形貌;那似棉絮似芯片的落下体总量,总是逼得人们不断重描地平线及天际线。章永佳十分震惊,2008年夏天骑着脚踏车四处蹓跶所认知的城市面貌以及所有的感官记忆,竟被白雪全数覆盖住了。如白糖细粉的雪,让一切看似梦般非现实,同时又以极穿透的寒冷把人挟带到一个奇异的触感核心去。

两个月里,章永佳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他说要把来自马来西亚的「热」带到札幌来。因此他不但把屋外的堆雪放进嘴巴里,还躺到雪地里制造雪天使图案或拓印出自己的脸,他甚至把刚煮好的热汤装一半到塑胶袋里,然后埋在雪堆中以观察其到底需多长的时间才会变成冰块。

对于雪、冰、水的吸热或散热的物理现象,他不是以科学技术的方法去调查,而是以日常生活的感官及直觉去探究这种「相」的转变内涵。在某种程度上,这是没有甚么明确结果的。可是章永佳却相信制作蜡染布的过程,蜡的液化及固化就像一种热能的不断转化,他可以透过这像仪式般的过程把「热」注入他的艺术作品。因此,艺术驻地的日子里,可见章永佳在工作室里以装满热蜡油的传统漏斗状铜画笔,在布上勾勒出他的巨大兔子及蝴蝶图案。

给予第二次机会的章永佳,不但坚持尝试新事物,还重复使用2008年的素材。在国家美术馆的「章永佳:再生」里展出的作品《小樽寓言》,就是章永佳2017年在札幌再度使用当地大量丟弃的扇贝贝壳来创作。贝壳的重复性让他「看见」漫画分镜的格子,因此以他一贯的,隐喻著他个人自传性色彩的叙事,来说一个人类过度消费的寓言。


*               *               *


从2006年至2017年之间,章永佳多次移动往「他方」艺术驻地,这种动态的创作启动了种种关于地理历史的探索,也牵引出艺术家在创作中对转化、对素材、对仪式、对再生的后续问寻。

最后,容我引用自己在章永佳2009年个展「第二个7年」画册里所写的一段话:

「再生」,是指那些被章永佳捡拾来「转化」的生物残骸吗?又,这个「再生」到底是指肖像被刺绣的逝者,还是指在刺绣的生者?或者,只不过是指章永佳本身对人、对动植物爱恋(记忆)的「再生」?

 
2018年11月6日

CHANG YOONG CHIA: SECOND LIFE 

Solo Survey Exhibition

National Art Gallery, Kuala Lumpur, Malaysia

26 Nov 2018 - 24 Feb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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